九转还魂

1. 九转还魂

野史记当年齐天大圣大闹天宫，偷吃蟠桃仙丹，劈开云霄宝殿，天上的诸多神物流落人间，其中就包括老君的九转还魂仙丹。死人服用能起死回生，神异非常。
  
 天刚刚蒙蒙亮，夏贾镇的民众都出来劳作，有一个书生逆行而上，引来旁边摊贩好奇的目光。书生左顾右盼，弯弯绕绕来到了一个空荡的宅子前。
  
  
 林宅。
  
 门口的石狮子都被拉走了，灯笼也多年未换，这门口还有一些残留的繁华气。书生听人说过，林家曾是夏贾镇的富有人家，后来败落了，多年了，只留下两个女儿住在宅子里苦苦支撑。
  
 咚咚咚……
  
 书生顾不上斯文，双手拍打，“有人吗！有人吗？！”
  
 “烦死了！”一个脚步声越来越近，开门只见一个唇红齿白相貌极佳的姑娘。书生看着她，敲门的手停住了，怔怔地看着她。姑娘目光鄙夷，两手关门，“流氓。”
  
 书生回过神来，抵住门，“刚才在下唐突了，在下有要事来找，还希望姑娘行个方便。”
  
 她开门让他进来，带他去厅堂坐下。书生看着周围，起身去关门。
  
 “你干什么？！”姑娘呵斥他，给他的茶杯摔在桌上，吓得书生一震。
  
 书生连连告饶，“见谅了，在下只是怕隔墙有耳，所以这样做，并不是那样……那样的念头。”
  
 “这你不用担心，没有别人，你有什么事直说，我没有许多时间。”
  
 书生坐下来，眼睛盯着那碗茶水，讲述了一个故事。
  
 我叫轩长司，家住江南，世代务农，唯有我一个读书人，那年上京赶考，时间尚早，一同窗约我青海游玩，我便答应了，哪知遇到暴雪封路，我与他失散，一个人寻找藏身之所。天寒地冻，鞋袜湿了又结冰，脚板已经失去了直觉，拄着一根破拐杖在雪地里乱走。
  
 原以为雪白如云，下雪时应该是漫天雪白，一片亮堂，没想到却是天昏地暗，十步不见人。
  
 我绝望了，站在雪地里等死。雪花压在睫毛上，我慢慢闭上眼睛。突然听见有人在喊我。
  
 “长司——长司——”
  
 声音纤细，让人畏惧。我睁开眼睛努力去看，看见一个白衣女子笑吟吟地拉我走，我跟随着她来到了一个山洞。
  
 山洞里没有狂风，没有积雪，有一股暖气从我脚底升起来。我掸落身上的积雪，去看那个女子。她解下身上的斗篷，露出的半张脸让我痴了。
  
 我赶忙低头，拱手向她道谢，“多多多多多……多谢姑娘。”
  
 那女子抚嘴莞尔。
  
 就这样我与她相识了，我述说了我的家世。她告诉我，她是一个孤魂。
  
 我吓坏了，往后撤了撤，她叫我不用怕，继续说道。她找不到其他二魂七魄，所以她忘记生前事，甚至是什么时候死的也忘记了，只记得漫天的大雪，最后孤零零地死在了山洞里。直到看到自己手帕上的绣字，这才知道自己叫云倾。
  
 我不忍告诉她，这是蜀地一个极有名的绣坊名字。
  
 大雪三日，我用随身携带的干粮吊命。在山洞里和云倾促膝而谈，相拥而眠。我告诉她，即使她是鬼，也愿意娶她为妻。
  
 三日后，大雪停了，同窗带着附近的村民找到了我。再看云倾，她隐入了山洞深处。
  
 我上路赴京，却已无心考试。抱着圣贤书，天天念叨着云倾。某天，她突然出现，唤我长司，问我考试如何。我高兴极了，说下大话，要中了状元，娶她过门。云倾只是笑笑，并不说话。我看得见她眼里动人的光芒。
  
 人鬼殊途，我是知道的。所以，我翻找古今书籍，在一本野史里找到了九转还魂丹的踪迹。
  
 也不知是谁知道了这事，一个叫萧元凯的公子找到我，扬言家中有至宝仙丹，可以给我，但是要我替他考试，还让我从此不得踏入京城半步，更不能考试。
  
 此等好事，可谓是天助我也。我替他考完，带着仙丹来到了当时的山洞，或许是天意，尸体竟然完整无缺。
  
 仙丹入喉，天色转暗，妖风四起，云倾肉身微温，竟然慢慢睁开眼睛。
  
 我高兴极了，带她回家，与她成亲。我在家乡当了个教书匠，与她男耕女织，恩爱非常。
  
 可事情并不那么顺利，云倾病了，一天天虚弱，请大夫来也没有结论，我只能眼睁睁看她病得痛苦不堪。我日夜煎药，也不见她好。只能带着她来到了京城，去找那个公子。
  
 我记得我与他的诺言，但是此刻并没有办法。到了京城，我却听说他中了状元，官拜公卿。我废了不少功夫才见到他。
  
 萧元凯并不想帮我，只是责怪我出尔反尔，我说明来意，他才怒气渐平。后来他告诉了我，给我的仙丹只有半颗，他也不知道为什么，让我去找夏贾林家。最后警告我，如果我敢说出去，或者再踏入京城，就让人杀了我。
  
 我只能带着云倾，又来到了夏贾。
  
 女子点头，“是的，九转还魂丹的确是我家的家传。”
  
 “姑娘！”书生扑通跪下，“求你救救我的妻子，仙丹是贵府家传，先人必然对它有些嘱托，请告诉我。”
  
 突然门口一个孩子探出脑袋，呆呆地看着她们。“宣尔，你怎么出来了。”女子走过去，扶着她。孩子并不说话，只是看着她姐姐，又看着下跪的书生。
  
 女子搀扶着宣尔，转头呵斥书生，“安静些，别动不动就下跪，吵醒了我妹妹，我先安抚安抚她，你自己先喝茶。”
  
 书生看着两人离开，哆哆嗦嗦地站起来坐倒在椅子上。敲着脑袋责怪自己轻易下跪，真是有辱斯文。
  
 过了半晌，女子又回来了，“我现在知道我爹为什么说，凡人持有仙物，必折阳寿。当年我家败落，卖掉了仙丹，想来那位公子也明白，仙物也是祸端，这才脱手与你换了前程。”女子盯着他，皱起眉头，“真是无巧不成书！”
  
 “姑娘此言何意？”
  
 “叫我慕君吧，”女子纠正他，又继续说道，“你我两家，真是孽缘。”
  
 书生更摸不着头脑，“我从未来过夏贾，也没见过你，怎么会有孽缘？”
  
 “因为你的妻子吃仙丹召来的魂，是我妹妹的。”
  
 是我妹妹的——
  
 一字一句在书生脑子里回荡，他想起来慕君妹妹宣尔空洞的眼睛，他脑子突然一阵闪电，明白了这前应后果。
  
 多年前，云倾死在了山洞，但是她不忍离去，留下了一魂，没有跟随转世。后来转世投胎，来到了林家成了小女儿宣尔。云倾半年前吃了仙丹，硬生生召来了宣尔的魂魄。宣尔是活人，留住了一缕孤魂，但是也已经傻了。
  
 云倾魂魄不全，阳气不足，即将死去。
  
 书生万万没想到，云倾早就投胎转世了，他已逆天而行。他捂着脸，“这该如何是好！”
  
 慕君浑身颤抖，止住哭泣的念头，“我妹妹从小就体弱多病，看来是因为出生就丢了魂，她那天突然口吐白沫，喊着别走，然后就愈来愈无神，到现在呆滞如木头，长睡难醒。”她长吸一口气，“怪不得我爹那么说，看来手持神物必得天谴。”
  
 书生一时无话，他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，他回想着刚才那个孩子无神的眼珠子，是和云倾很相像。他直言歉疚，起身说要回去考虑考虑。
  
 自从书生走后，慕君食不下咽夜不能寐，她总觉得自己害了宣尔，夜里，她抱着宣尔睡觉。以前宣尔还能自理，现在一直需要慕君照顾，甚至连吃饭都要慕君喂进去。决不能这样下去，若是以后自己有个三长两短，不知道宣尔一个人要怎么办。
  
 慕君看着怀里睡着的人，突然想起了一件事。
  
 那时宣尔三岁，从小体弱多病，大夫都无法诊断，父亲请了关平山的一个德高望重的道士来看，道士说宣尔八岁有个劫数，过了之后一切都会好。然而父亲和母亲没有等到宣尔长大，就早早地去世了。
  
 宣尔今年就是八岁，慕君若有所思，她知道明天要做什么了。
  
 次日。慕君安顿好妹妹，正要出门，居然看到了长司。长司带着一个女子前来，拱手作揖，“林姑娘安好——这是云倾。”
  
 那女子身材纤细，肤白唇红，面容姣好，笑着对慕君点头，说话如吐珍珠琥珀，温柔如玉，“我已听长司说了，特地来向各位道歉。”
  
 看着云倾，慕君有些自愧不如。她低下头，赶忙让两个人进来。长司看慕君有些不自在，“对不住，想着实在对不住令妹，所以一起前来道歉。”
  
 “不是这个，只是我看到你来了，那事情反而好办了。”长司和云倾面面相觑，慕君解释说，“关平山上的相道长，早在五年前就掐到了今天的劫难，我们去找他，或许就能解决——你们不清楚个中缘由，所以我不得不去，希望这位姐姐能留下来照顾我妹妹，我和长司你一起去。”
  
 “好。”云倾点头，“长司，你去吧，我身体弱，正好照顾宣尔。”
  
 两人遂雇了一辆马车，赶往关平山，道观高远，需要一些时辰，慕君心里想着宣尔很快就会好，心里一阵喜悦，她甚至看到宣尔扑进她怀里叫她姐姐的模样。慕君想着，不禁笑出声来。
  
 “你笑什么？”长司问。
  
 “呆子……”慕君自言自语，看着他迂腐的样子，谁也想不到他真有状元之才，“那个京城的萧什么，真的中了状元吗？”
  
 长司头一点，没有抬起来，他眼里闪着泪光。他苦读数十载，今年付之一炬，实在可惜。
  
 “你也是性情中人，我希望你也和她也能相守，只是可惜，那个萧什么，恐怕不会轻易放过你。”
  
 “都是孔门弟子，他不会对我下此毒手！”说完他又低下头。
  
 “书呆子。”慕君轻轻骂他。
  
 不知过了多久，两人赶到了道观，找到了相符生相道长，道长听他们讲述了前后种种，捻须沉思，两人静静地等着道长讲话。
  
 “九转还魂丹……的确是祖师的神物，你父亲也曾给我看过，不过此事好办，也可说难办。”
  
 “哪里难办啊道长？”慕君着急问。她还以为一切能水到渠成，没成想又出了个难办。
  
 “你父亲把金丹给我看时，我告诉他一分为二，等到机缘到了，自会有用，只要吃下，召回残魂，自会痊愈。”
  
 “什么？！”慕君和长司一齐吃惊。原来半颗金丹是从这里来的。
  
 慕君想起来，父亲临死前塞她一个小盒子，里面只有半颗，还有半颗在哪里呢？猛然，她想起来，当时父亲送给宣尔一个长命锁，让自己叮嘱妹妹一定要日日带着。她从没想过，或许里面有东西。
  
 长司问他，“道长，恕我直言，你为什么当时不让林宣尔吃下仙丹呢？”
  
 道长笑笑，拂尘一挥，“天命已写，我怎能违背。”
  
 天命。
  
 长司还想问天命怎么书写他，还没问出口就被慕君拉走了，长司不解，他究竟是为了云倾，还是只是跟随着天命走呢。
  
 慕君拉他到了山下，看他还在发呆，在他眼前挥手，“喂！长司？”
  
  
 长司目中无神，自言自语，“天命怎么写云倾，要她死吗，又怎么写我，说我逆转天道，既然知道为什么不来阻止我呢？”他抬头盯着天空，久久没有说话。
  
 “天命的事，谁也吃不准，你又想什么劲，”从旁边走来一个羊胡子的道士，看他的衣服并不像关平山的道士，他看着长司，“求神不如求我，实不相瞒，两位刚才的说话的时候，我恰巧路过，正好听到了，其实也不用其他，我能帮你们召回魂魄，并且让你的相好活下来。”
  
 “是吗？”长司眼中泛光，“道长要怎么做？”
  
 老道士叉着手，像个茶壶，“想你应该知道封神榜里的哪吒死而复生，恰好，老道我还有点本事，你们把仙丹给我，我法力一增便会助你等……”
  
 慕君拖着长司走，看都不看道士，“你可使劲吹吧，以为我看不出来想骗我的仙丹吗。”
  
 “喂！”道士收敛笑容，怒视着慕君，羊胡子一抽一抽，“那就别怪我不客气。”
  
 “切！”慕君不屑，拖着书呆子上了马车。
  
 看马车嗒嗒离开，妖道眼珠子一转，捻着羊胡子计上心头。
  
 话说快到下午了，云倾想着两人也该回来了，遂时常去门口等着，果然，看到长司一人大踏步走来，云倾眼睛一亮，迎上去问他，“长司你回来了，累坏了吧。”
  
 长司饶有兴趣地看着她，“快去给我倒杯水！”
  
 “林姑娘呢？”云倾随口问她。
  
 长司笑道，“她说去市场买些菜蔬，一会儿就回来。”
  
 云倾觉得哪里不对，但还是小跑进屋给他倒水去了。
  
 “长司”得意地一笑，自言自语，“真好骗，看来仙丹是我的了，没想到这书呆子有这么漂亮的媳妇儿，真是快活了我，哈哈——谁！”他突然听见哪里一个声音。
  
 话音还未落，看见一个蒙面的青衣人现身，手里握着一把寒光凛冽的长剑，“轩长司，等你到了地府再去找萧大人吧。”
  
 “长司”一脸茫然，“什么萧……”话音未落，就发不出声音了，胸口浑身湿透。青衣人割下了他的脑袋，飘然离去。
  
 幸好林府前门门可罗雀，暂时没人发现。
  
 云倾倒完茶出来看见一具无头尸体，看清衣服，就含着一口闷气昏了过去。
  
 此时，慕君正坐在马车上，和长司一路沉默，突然车夫嗷一声叫，慕君探出脑袋，看见车夫疯跑出去，又看见门口家门口一具尸体，云倾也躺在门口。
  
 长司一步跑出去，敏捷得不像个书生，抱起云倾往屋里走。
  
 “喂！”慕君想叫住他，然而长司脚步如风，一会儿就没了人影，慕君绕着尸体走到门口，她突然看到了尸体里面的衣裳，“刚才的妖道士？”她莫名其妙，她也不想管这破事，毕竟离家里还有几步远，眼不见心不烦，她闭着眼睛关门。
  
 在屋里，长司把云倾放在厅堂的椅子上，轻轻地唤她。
  
 慕君在门口就叫嚷着进来，“书呆子！你走这么快干嘛。”看他温柔体贴的样子，又不忍打扰他们。
  
 长司长叹一口气，“等林宣尔吃了仙丹，云倾就会离我而去，我要多看看她，人们都说来世，可她没有来世了，现在我知道了，云倾就是云倾，林宣尔就是林宣尔。”长司抬头看着慕君，一字一句，“这才是永别。”
  
 慕君红着眼睛低下头，“我还以为……你会……”
  
 “你以为我会抢夺你的仙丹？不，在路上，我想通了，你去吧。”
  
 那年大雪，我本要冻死，是云倾心善救我一命，她是孤鬼，是我一意孤行要让她复生，现在已经清了。
  
 我逆天改命，又得到了什么，云倾活在这世上，伴随着病痛折磨，我又得到了什么，终要来的，只有天谴。
  
 我本状元之才，奈何一念执着，现在葬送一生。这就是天命吗？
  
 长司抱着云倾，不舍地看着她每一分每一秒，希望来世还能记得。
  
 慕君从房里抱来了宣尔。正好，云倾醒来了。两人正在诀别，相拥哭泣。慕君知道，两人都说好了让云倾放弃，让宣尔醒来。
  
 “长司——”慕君轻轻叫他。
  
 长司看见她们出来了，和云倾一齐擦干了眼泪，一起走到后院的一块石板边。这一路上全都无话。
  
 慕君把宣尔放在了石板上，长司眼睁睁看着云倾躺上去，他忍不住流下了眼泪。
  
 慕君拆下宣尔胸口的长命锁，拆开来。果然有半颗金丹，她塞进宣尔的嘴里，让她吃下。
  
 并不像当日的惊心动魄，若两人有通灵之眼，可以看到云倾的魂魄坐起身，不舍地看着长司，最后融入了宣尔身体中。
  
 宣尔眼珠子转动，她多日未见阳光，刺眼的阳光让她眯着眼，她轻轻地喊，“姐姐……”
  
 “宣尔！”慕君抱起她，两人惊喜地相拥。
  
 可身边的云倾断了气息，留长司一个人泪流满面。
  
 后记
  
 那天吓坏的车夫马不停蹄地跑到衙门报官，说林家门口有尸体，衙门到了林家，别说尸体，就连滴血也没看见，就连车夫自己也疑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，此时镇里也没有谁失踪，这也就不了了之了。
  
 要知道妖道士有两把刷子，莫名其妙就被割了脑袋，怨气冲天，他死死地记着京城的萧大人，怨魂施法拖着无头的尸体跑到了京城宰了萧元凯，把一府女眷吓得花容失色。
  
 话说长司当日抱着云倾的尸体离开了林府，多日后，长司带着一个盒子回来，听他说，盒子里有个夹层，是过世的林老爷写给两位小姐的信，大意是希望慕君宣尔能带着他们的祝福一生逍遥。
  
 慕君遂带着妹妹走遍天涯，某天，她们路过青海，在山下看见一座合葬墓，慕君和宣尔一起看着墓碑，直到漫天大雪。